最近刀郎的《羅剎海市》熱度降低了很多。說真的,最火時我也只聽了一兩遍,并沒有太多感受。歌曲之所以火得一塌糊涂,掐準了世情節拍的詞曲本身占一部分,再就是掌握了流量密碼的精準運作和跟風者的推波助瀾。幾億人被歌曲和輿情裹挾,或被動或主動地聽了歌和那些有痕無跡的娛樂場恩怨。
我是個看八卦卻沒觀點不站隊的人,并且相信時間的力量,相信這撥輿情很快就會成為云煙,不必過多議論探究、深入其中。但卻因此勾起了重新閱讀蒲松齡《聊齋志異》的興趣?!读凝S志異》是我上師范以前讀過的少數幾本書之一。那時候可讀的書實在太少。除了連環畫,最早看過的一本大部頭書是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,是三姨放在簸籮里用來夾鞋樣子的,繁體豎行,無頭無尾,又黃又破。三四年級的小學生,認字本不多,繁體更是連蒙帶猜也不能讀明白,卻每天都要守著簸籮看一會兒。印象最深的,也是書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“親愛的”三個字,“的”當然認識,繁體的“愛”能大概蒙對,“親”就讀成“視”了,因繁體的“親”長得和“視”特別像,秀才念半邊嘛,漢字的四種造字法里形聲字出現最晚,也最多,念半邊常常蒙對。但這個卻蒙得差了十萬八千里,也蒙得自己莫名其妙好些年,“視愛的”是什么意思?后來在收音機里聽小說連播,才明白“噢,原來是親愛的”。頓覺羞窘無比,這是多么私密親密的三個字,生活里沒有誰會輕易說,說了無異于大逆不道甚至被冠以流氓之名。如果放到現在,滿大街都飄著“親愛的”,或許就能蒙對了。
我的同學發小荷童家有本《紅樓夢》。大概五年級下半年,或者是初一上半年,常去找她結伴上學。她家在我姥姥家北山墻后面的一條小巷子里,小巷斜斜窄窄,蜿蜒向北,有很緩的坡度,中間是常年被雨水和各家污水沖刷出的一溜凹槽,隨坡度越往北越淺。小巷太窄,中間有了溝槽,兩側靠墻的地面就變成弧狀,那時人都穿平底布鞋,路不平也輕易不會崴腳、摔倒,摔倒了也沒關系,拍拍泥土繼續走。走到第三家,有斑駁的黑漆門檻的就是荷童家了。推開同樣斑駁的黑漆門,走進院子,邁上兩級磨圓了的青磚臺階,里屋里她一家七八口人正圍著炕桌吃飯,歲數輩分大的和年紀最小的坐在炕上,年輕的小一輩的站在地上。我進了屋,靠她家躺柜站著,看她一家人吃飯。荷童娘偶爾和我說句話,她生了七個孩子,身板瘦瘦的,時常氣喘。她和我說話,句子很短,我木木訥訥,句子也短,還一句半句就沒話了。她一家人就旁若無“我”地吃飯。我扭身,看她家躺柜上放著一本大厚書,《紅樓夢》,簡體的。一點點翻看起來,不再看著她家吃飯,也不用再說話。后來每天吃完飯我就急匆匆去找荷童上學,她一大家子圍著炕桌吃著飯,我站著斜扭著身子趴在她家躺柜上看簡體半文言的《紅樓夢》。荷童吃完了,我們倆背著書包去上學。路上或急匆匆或慢悠悠地走著,偶爾說幾句話,沒有說過《紅樓夢》。不知道她看沒看過,可能是沒有看過吧,她語文數學都不如我好,看書的興趣應該不大,即使家里有書。那時候人們說“看了紅樓夢,得了相思病”,相思病可不是什么好病,是得了也不能跟人說的病,千萬不能得。周六周日不上學,我也去她家,寫作業,也看《紅樓夢》。我跟荷童一起上學一起寫作業很長時間,不知是被荷童的友情吸引還是被那一本大厚書吸引。但荷童是個性情很好的女孩子,她家人也很好,起碼我是這樣覺得。那時候在人家吃飯時去串門好像不算不禮貌的行為,何況我是找荷童一起上學寫作業。此后的許多年里,又斷續看過五六遍《紅樓夢》,包括繁體豎行帶批注的《脂硯齋重評石頭記》,隨手翻開任何一頁都能讀進去,并且沒有得過什么相思病。我想一定得是愛上什么人才會得相思病吧,并且是深愛!深愛是一種病,無藥可解,除非深愛的那個人?!都t樓夢》中關于情愛的描寫并不多,除了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就是賈璉和多姑娘鮑二家的那出鬧劇。比起《金瓶梅》和后來賈平凹的許多書差得實在太多太多。寶黛愛情很生活化,很兩小無猜,也很含蓄唯美,沒有不良教化邪佞誘引?!都t樓夢》是一本真正美學意義上的文學巨著,值得一看再看。幾十年過去,書架上一直有一套《紅樓夢》,雖然很少再看,但想起第一次曾以那樣一種形式讀它,很清晰,很特殊,很值得記取。
我讀的第三本大書就是蒲松齡的《聊齋志異》了,也是刀郎這次創作的源頭所在。1980年,正是初二下半年,我從姥姥家杜林村的村辦中學轉到周窩鄉中學,也正式回到父母家。就在父親的老櫥里,發現了一套兩本的《聊齋志異》,豆綠色的封皮,不薄不厚,半新不舊。父親讀過幾年私塾,又在天津的雜貨鋪里學過三年徒,識文斷字,講家訓禮俗,也喜歡看書。記得除《聊齋志異》外,父親還有一套十本線裝的《東周列國志》,黃白的書脊靛藍色的封皮,放在西里間迎門龕里,也是我和姐姐住的屋。父親說是老書,不讓動,我也就沒看,書實在太厚了,又怕一動,紙頁就破了。我還曾從炕席底下偷翻出一本講各種鬼故事的書,大致看完,純粹志怪,也純粹糟粕。那時書太少,沒人教分辨。想來父親之所以把它藏到炕席底下,大概也是覺得不是什么好書。我當時可能還曾羞愧于父親怎么看這樣的書,但其實我也看了,還看完了。不知道當年父親發現沒發現我看《聊齋志異》,可能發現了也沒有刻意管束。那時我已經有了些古文基礎,父親曾買過一本帶現代漢語翻譯的古文書,送到姥姥家,一個教我們語文的比較老的老師都借了看,然后照著譯文給我們講課。我應該是有一些自豪感,對文言文也特別多了些學習的熱情。這樣初二看起聊齋來,自然比斜扭著身子讀《紅樓夢》時要容易得多。周六日或者假期,趁父母下地干活,從父親的老櫥里拿出豆綠色封皮的《聊齋志異》來,趴在土炕上,一頁一頁,一個故事一個故事地看起來,雖不能、不去體會其語句用詞的優美,故事是能完全讀懂的,也讀得有些入迷。因為怕被發現挨罵,拿出作業本和書本放到旁邊來掩蓋。不知不覺就快晌午,趕緊爬起來燒火做飯,煙熏火燎中腦子里還回旋著嬌娜美麗的模樣,回蕩著嬰寧清朗的笑聲。那兩本上下冊的《聊齋志異》大概陪了我一年多。先整個讀過一遍,逮到機會就再挑揀著細看,印象越深的越多看兩遍。什么嫌媳婦不好看,央求鬼仙朋友給換頭的,在閻王殿里不服氣被下油鍋炸脆炸酥了的,當然還有以丑為美的羅剎海市。故事各有不同,篇幅有長有短,最短的一篇《真定女》只有兩行多字,人物、情節、對話簡潔形象。婆婆對八九歲女孩兒腹大如鼓的將信將疑和無奈嘆息,孤女童養媳的懵懂,受引誘欺負而不自知都躍然紙上,而始作俑者的“丈夫”沒有出場,大概蒲松齡覺得如此禽獸,還是別出場的好。蒲松齡借狐妖鬼怪離奇故事抒寫世情、嘆息命運,尋找內心的排解和出路,但很長時間,在大多數人眼里,《聊齋志異》就是一部偏志怪的書,看了讓人上頭入迷,是不適合看的,尤其年輕人和女孩子,尤其那個要求破除一切封建迷信講究唯物辯證法的時代。中國幾千年的神鬼文化根深蒂固,小時候最怕的從來不是人,而是狐妖鬼怪大老虎。大人嚇唬小孩子,常說的就是“大老虎來了!鄰村的小孩兒不聽話被狐仙叼走了?!毙『⒆又g就是趁人不備大喊一聲“有鬼呀!”嚇唬別人也嚇唬自己?;蛘呤蔷墼谝黄鹕裆衩孛乩L聲繪色地講光棍兒張三下地干活,遇到狐仙,在墳地里轉了一夜走不出來;病秧子李香被死人附了體,跟那人一模一樣的說話,種種不一……我小時候愛胡思亂想還木訥膽小,在姥姥家常半夜里醒了,盯著漆黑的屋頂,頭腦中演繹各種神鬼故事,有聽來的和延伸想象出來的,常就嚇得睡不著覺。后來讀書上學,學的都是唯物主義,又逢上“破四舊立四新”的幾年,雖然從歷史角度看,毀了許多傳統文化,但對小孩子減輕對神鬼的無端懼怕卻起了一定作用。舅舅孝順中立,任由姥姥年節時燒紙祈禱,而父親從不相信任何神仙鬼怪之說,好些年不允許母親燒紙祭神。所以回到父母家,讀起聊齋,發現小時候對鬼神的懼怕都已消弭無蹤,沒有覺得聊齋是一部狐妖鬼怪嚇唬人的書。倒是一些不第書生與鬼女狐妖的奇遇、愛情讓人驚訝和羞澀心動。那些清齋道觀公子苦讀的情景,那些蜂精狐妖自薦添香,助力書生、恩人功名錢財的情景,都讓人覺得最是世俗煙火、人間情愛。而狐妖鬼怪的少約束、多自由自主,也讓那個規矩桎梏頗多的時代多了一些心理上的放松和輕松。
最近因為刀郎《羅剎海市》火爆的原因,重拾了讀《聊齋志異》的想法。在古文網上搜到,頁面干凈,字跡適中,一頁一篇,很是方便好讀??赐昵把院烷_頭幾篇,直接找了《羅剎海市》來讀,與之前只記得羅剎國以丑為美和以美為丑不同,小說的后半部分用了不小的篇幅寫馬驥和龍女的愛情故事,有相愛的甜蜜,有分離的不舍。馬驥思鄉重諾,龍女深情通達?!昂龊鋈?,紅塵永隔;盈盈一水,青鳥難通,結想為夢,引領成勞。茫茫藍蔚,有恨如何也!顧念奔月姮娥,且虛桂府;投梭織女,猶悵銀河。我何人斯,而能永好?興思及此,輒復破涕為笑?!倍嗝疵篮玫那楦泻兔篮玫谋磉_。蒲松齡不只針砭時弊,批判黑白顛倒,更歌頌美德美好善念善心。敘事曉暢,語言優美。其故事架構、人物性格、寫法用語皆值得學習借鑒。卷一讀完,不覺口角噙香,感嘆蒲松齡真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。想來一定會讀完,并一讀再讀。我不敢說刀郎的《羅剎海市》會不會被湮沒,但蒲松齡的《羅剎海市》,蒲松齡的《聊齋志異》永遠不會!
作者:段素菊 編輯:李耀榮